美國藝術家卡洛里・施尼曼(Carolee Schneemann)是一位拒絕被藝術史輕易分類的拓荒者,即使作品形式橫跨多種媒材與領域,她始終都認為自己只是一位畫家,而她的創作不過就是繪畫的各種視覺延伸。作為上世紀中葉替女性自主與身體意識跨出一大步的指標性人物,她的創作實踐每每對抗著社會普遍存在將女性視為物化對象的積習。除了主張身體無非是政治實踐的一種媒介,更將自己的肉體視為挑戰社會禁忌的場域。此主張在二十世紀下半葉的藝術圈引起了深刻的共鳴,持續影響著Cindy Sherman, Eva Hesse等女性藝術家。時值施尼曼逝世三週年,2022年末倫敦巴比肯藝術中心(Barbican Centre)展出的”Body Politics”《身體政治》對施尼曼一生的創作進行了全面的梳理與探究,讓我們得以重新認識這位深具影響力的女性聲音。
二戰後,紐約取代了千瘡百孔的歐洲,成為藝術世界的執牛耳之地。但藝術圈的性別失衡問題依舊嚴重。這批來自紐約抽象表現主義(又稱紐約畫派)(Abstract Expressionism)的白人男性畫家挾著體制賦予他們強大的優勢與話語權,在藝壇呼風喚雨,女性與有色人種藝術家往往只得退居二線,甚至淪為男性藝術家背後的無名代筆。早年便展露才華的Schneemann即便身居紐約畫派的要員,也忍無可忍,終於對這樣畸形的體制發出挑戰,她非常清楚只有果斷抽身,才可能翻轉現況。
1975年,紐約東漢普頓(East Hampton)的一間教堂內,Schneemann以《內在卷軸》(Interior Scroll),將自己的身體搬上了對抗父權體制戰場的前線。她爬上桌子,鬆開圍在身上的床單與圍裙,將顏料潑在身上,並將自己視作人體模特兒擺出各種姿勢,同時朗誦著自己的文章《塞尚:她是一位偉大的畫家》(Cezanne: She was a Great Painter)。(由於塞尚字尾的”anne”通常只出現在女性名字裡,年輕時甫接觸塞尚作品的施尼曼將他誤認為女性,才衍生出這篇文章。)
然後她稍作微蹲,彎腰將手伸進自己的下體,順勢拉出了一條由8毫米底片所做製成的迷你卷軸,邊拉邊大聲唸出上面的字。
此作在70年代的美國引起了巨大的轟動與如潮的負評,但施尼曼藉由揭露肉體禁忌來強調女性自主權的創作形式,已對腐朽的藝術圈與社會敲響了警鐘。
錄像/表演作品”Meat Joy”則以另一種更激進的形式衝撞當時關於裸體與慾望的禁忌。影片中八名赤裸的男女,包含Schneemann本人,身上摻和著顏料,爬行、扭動著,與生魚、鮮肉、家禽共舞。舞者如孩童般荒誕的在地上翻滾、擁抱、撫摸,不時將活生生尚未煮食的禽肉當作玩具一般揣在懷裡逗弄。此作即使放在相當開放的二十一世紀看來都相當大膽,藝術家以最原初、最具慾望意象的形象的活人肉體作為材料,推進拆解社會中環繞著肉體/慾望所衍生出的荒謬禁忌。Schneemann提到,“Meat Joy”可以被理解為純粹為肉體與慾望而生的一紙聲明,更期待觀眾看完此作後脫口而出:「對!生命就該如此純粹!」。
施尼曼除了針對當時社會共享的性別陋習做出批判,也不吝挑戰藝術圈的現狀。「自動性技法」是一種透過放任身體與肌肉無意識潑灑顏料造成畫布上各種偶然的碰撞與滴流的繪畫方法,而且廣泛被紐約畫派的男性白人藝術家們採用,幾乎成為一種註冊商標。Schneemann在”Up to and Including her Limits”將自己赤裸的身體用繩子高高掛起,在鞦韆般的來回擺盪間同時用畫筆在白牆上隨機作畫,擬仿自動性技法的製作過程。這件作品挑戰了「自動性技法」含有的男性權力隱喻,同時強調了女性肉身的存在意義,並與此次展名”Body Politics”(身體政治)遙相呼應。
女性身體在歷史上往往如枷鎖般被視作男性慾望投射的鏡子,淪為無關痛癢的客體。透過起身挑戰體制,施尼曼(與其他後輩偉大女性藝術家)不斷為藝術史添上一筆筆屬於女性自己的紀年,也終於讓女性回過頭,開始好好注視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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